文：橫溝正史（Yokomizo Seishi）
〈妳不得夜行〉
駝背畫家
「總之，真的很傷腦筋。怎麼想都覺得不正常。簡直就是瘋了。……其實那傢伙從以前就一直是反覆無常的個性。但這次的事，一定另有玄機，絕不是簡單一句個性反覆無常就能蒙混過去。我覺得太可怕了。我說，你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正常人。是個擁有一般常識的普通人。雖然有時也會使壞，說些可怕的事嚇人。但簡單來說，我會這麼做，也只是出於一種虛榮心。那不過是一種偽裝，不想讓人看出我凡事謹慎小心的真面目。就像魚或昆蟲一樣，愈是弱小的動物，不是愈有可怕的外貌嗎？這是同樣的道理。
我是說真的……因此，就算我裝出凶神惡煞的模樣嚇人，但內心其實極為安份老實。你不是也曾經說過嗎？說我好顯己惡。一點都沒錯。簡單來說，這就是我的嗜好，而不是我的本性。因此，看在旁人眼裡，不論是再怎麼離經叛道的行為，其實我都懂得分寸拿捏。要是不小心快要跨越社會的道德規範時，我懂得剎車後退，這點才幹我還是有的。不過，說到那個傢伙……說到那個女人，可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那女人眼中根本沒有道德的存在。真傷腦筋，教人拿她沒轍。……喂，你倒是說句話啊。」
「要我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聽不懂？怎麼可能。打從剛才起，我說了一大串話，你怎麼可能聽不懂。你不是平時都誇口說自己感覺很敏銳嗎？」
我不禁哈哈大笑。接著朝手捲菸草點燃火，緩緩吐著煙霧，朝酒後亂語的仙石直記臉上打量。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愈是展現出神色自若的模樣，他心裡愈是焦急，但不知為何，這時候的仙石卻沒有平時那焦躁的模樣。嗯～看來這傢伙相當沮喪呢。
「就算是感覺再敏銳的人……我要先聲明一點，這可不是在說我哦……總之，就算是感覺再敏銳的人，從毫無線索的胡言亂語中，又能歸納出什麼呢？想要花心思從一個醉漢的胡言亂語中歸納出他話中真正的含意，世上可沒這樣的傻瓜。」
「我是醉漢？哈哈哈，我的確是醉漢。因為我從剛才到現在，已經喝這麼多了。」
直記將自己帶來的三得利酒嘩啦啦地倒進玻璃杯裡，一飲而盡。他的手因喝醉而顫抖，有一半的酒都滴到了桌上。他的手已經有些顫抖，所以玻璃杯中將近一半的酒都灑在桌面上。真是浪費。他帶了這瓶威士忌來，說是送我的禮物，但幾乎都他一個人獨吞。總之，難得看他這般方寸大亂。
「不過，你應該大致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吧，是不是？知道我到底在說什麼吧？」
「倒也不是完全無法想像。好像是關於八千代小姐的事吧？」
直記以迷濛的眼神注視著我，我從他眼中感覺到不尋常的駭人之色，不禁心底一寒。直記那布滿血絲，猶如鐵絲網般的雙眼泛著醉意，就像灑上一層雲母粉般炯亮。
然而，我感覺在這炯亮目光的背後，有股莫名的駭人之氣，正熱騰騰地往外鑽露，這傢伙真的喝醉了嗎？我突然對他懷有戒心。直記似乎也查覺出我的想法，急忙低頭垂眼，又開始倒起了威士忌。
「沒錯。就是那個女人。其實她最近要結婚了。」
「八千代小姐今年貴庚呢？」
「二十三。……不，應該二十四吧。」
「這樣的話，也不算早嘛。就算現在結婚也未嘗不可啊。不，應該說現在結婚正恰當。」
「沒錯，你說得對。可是，那得看嫁什麼人啊。」
「你這話的意思是，她嫁的對象不好嘍？」
直記臉色陰沉地點了點頭。
「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不，這種事，就算我問了也沒用。」
「可是，你一定要聽我說才行啊。我就是為了說給你聽，才專程來找你的。你會聽我說吧？不，就算你不願意聽，我也一定要告訴你才行。」
「你這樣我很為難耶。仙石，你聽我說。我對八千代小姐根本就一無所知。雖然常聽你提到她，可是我從沒見過她。沒錯，之前你讓我看她的照片，我覺得她算是個美人，但除此之外，我對她幾乎一無所悉。她的婚事是什麼情形，為什麼我就非聽不可呢？」
「那是因為我信得過你啊！」
「喂，仙石。你是說真的嗎？」
「那還用說。寅兄（屋代寅太），你聽我說。這件事，我早晚得找人商量不可，但別人我實在信不過。除了你寅太以外。沒錯，我很信任你。這點你應該也知道。不管我跟你說了些什麼，只要沒有我的許可，你絕不會向別人洩露，對吧？」
「能讓你這麼信任我，真是我的榮幸。不過仙石，你接下來要講的事，我不能告訴別人是嗎？」
「絕不能說。這點我得先隆重聲明。」
「那請恕我敬謝不敏。你大可不必這麼信任我。而且，這麼沉重的事，我實在也不想聽。」
「哈哈哈，這可由不得你。就算你嘴巴上說不要，但心裡的好奇心肯定壓抑不了。你就聽吧。況且，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件事，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件事日後再說。寅兄，我要說嘍，你肯聽吧？」
仙石直記這個男人，不僅是個偏執狂，而且個性狂熱，一旦投入某件事，便一往直前。在這種情況下，他做事都特別霸道。絲毫不顧對方的感受，只是一味照自己的意思做。而個性柔弱的我，總是被他的霸道牽著走。儘管事後後悔懊惱，心有不甘，但下次一樣又被他牽著走。
眼下，我一樣擺明著露出很困擾的神情，但直記這傢伙依舊視若無睹，同樣用老法子來逼我就範。
「對了，說到那個男人……」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像改變念頭似的說道：
「不，先不談這個……你知道那起事件嗎？就是去年發生在『花』酒店，一名駝背畫家遭人襲擊的事。」
我為之一驚，重新端視直記的臉。一來是因為他突然轉到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話題上，二來是因為他提到的這起事件相當離奇，儘管事發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但至今仍在我腦中留下奇特印象。
在此大致先介紹一下那件事吧。
『花』酒店，是戰後如雨後春筍般接連開張的眾多酒店之一，地點在銀座的小巷弄裡。像我這種三流小說家，當然沒有閒錢可在那種地方揮霍，所以對那方面的事所知不多，不過，聽仙石直記描述，那家酒店似乎相當豪華。
「酒店也有好壞之分呢。有鬧區外的咖啡酒廊，也有生意比這更冷清的酒店，不過，『花』酒店卻是經營得有聲有色。而且地點選得好。它位在尾張町旁的巷弄裡，雖是由燒毀的大樓一樓整修而成，但因為是戰後馬上著手興建，所以才有今日這般規模。換作是現在，在建築法的束縛下，根本就辦不到。不僅店內寬敞，裝潢也很講究。很難想像是戰敗國下的產物。
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就是因為人們有這種心態，我們才會戰敗……哈哈哈，這種事已經不重要了。向人說大道理，或是悲憤填膺，不合我的個性。總之，就算在東京，它的規模應該也稱得上數一數二。最重要的是，他們店內的樂團非常出色。連上台表演的藝人也都是一流水準。但消費也高得嚇人。不過，這樣也無所謂。反正能出入那種場所的人，不是黑市商人，就是黑市掮客。不是像你這種紳士出入的場所。」
不過，如此侃侃而談的直記，似乎常出入這種場所。
話說去年十月（事後我調出當時的報紙查閱，得知是十月三日發生的事。），一名女子來到這家酒店。年約二十歲左右，是位相貌出眾的美女。——此事大家眾口一致。她的穿著自是不俗，在現今這種局勢，能穿戴這身行頭，想必是家財萬貫，令當時在酒店上班的小姐們羨慕不已。
而問題就出在這裡，儘管此女吸引了在場眾人的目光，但事後案發時，卻沒人可以準確地指證她的服裝。有人說她穿黑色毛大衣，也有人說她穿的是一襲亮眼的粉紅外套。光是舉外套為例，就已是如此紛亂，關於她洋裝的樣式，當然更是眾說紛云。不，不只服裝，雖然眾人公認她是五官秀麗的美人，但對於她到底算是哪種美人，卻又各說各話。
有人說她下巴寬大，算是個現代美人，也有人說她有張瓜子臉，是位古典美女。關於她化的妝，一會兒有人說她濃妝豔抹，一會兒又有其他證人說她只有略施薄粉。簡言之，再也沒有任何事比人類觀察事物的眼光更不可靠的了，此事再次得到應證，也因為這樣，始終得不到任何可供掌握那名女子真實身分的證詞。
而且這名女子當時有三名跟班隨行，案發後，警方對那三名跟班展開嚴密的偵訊，但根據他們的證詞，整起案件益發顯得撲朔迷離。不過，這三名跟班都是年輕的學生，而且當時已醉得不輕，所以對於女子的服裝和化妝，他們既沒興趣，也沒那個空閒去注意，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這三人的證詞如下：
「我們本來在銀座巷弄裡的鬱金香酒吧喝酒。接著那名女子走進店裡……一開始她是自己獨飲，但後來我們不約而同向她搭訕，問她要不要一起喝酒，就這樣一起喝了起來。是的，她酒量很好。大口大口地喝著威士忌。當我們喝得微醺時，她主動說要我們帶她去更好玩的地方，於是我們就帶她到『花』酒店喝酒。是的，酒錢全由她一個人付。不，不只是一起喝酒後的酒錢，連我們三人之前喝的酒錢，她也一併幫我們付了。她好像有的是錢呢。」
這時，負責偵訊的警員一再追問提議到『花』酒店喝酒的是學生，還是那名女子。對此，那三名學生的證詞大致如下。
「是我們提議的。雖然是那個女人自己說想去更好玩的地方，但提議去『花』酒店的人是我們。她似乎不知道『花』這家酒店。當時她問我們『花』是什麼，我們告訴她那是一家酒店。她知道舞廳，但從沒去過酒店，所以她叫我們一定要帶她去開開眼界。因此，我們萬萬沒想到，她一開始鎖定的目標就是『花』。」
就這樣，這四名男女於八點左右來到『花』酒店。女子在這之前已喝得酩酊大醉，而來到這裡之後，又是好幾杯黃湯下肚，所以發生那起事件時，她幾乎已快要醉倒在地。
然而，這時走進店裡的，是那位駝背畫家蜂屋小市。蜂屋小市也醉得不輕，但還不至於到忘了分寸的地步。這是當時與他同行的兩位朋友異口同聲的證詞。而且，小市雖然有駝背的身體缺陷，但除此之外，他的外貌並不會惹人反感。雖說是駝背，但小市稱得上是位美男子。而且穿著講究，常是一身白衣配上牛仔領帶。長褲上總是熨出筆直的摺痕，皮鞋也都晶亮如鏡。蜂屋小市不只有錢，也很重打扮。
不過，當女子看見蜂屋小市和兩名朋友有說有笑地從酒店大門走進時，臉色倏然大變。這是事後那三名學生回想當時的情景所做的描述，總之，在目睹小市現身的那一剎那，女子似乎相當震驚。她就像瞬間酒醒般，雙目圓睜，朱唇發顫，接著霍然起身，以游泳般的姿勢，步履蹣跚地往小市走近，嘴裡叨唸著「渾帳東西，你可終於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女子的手提包發出火花，小市就像被人拔去全身骨頭般，就此癱倒在酒店的地板上。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夜行（經典回歸版）》，獨步文化出版
作者：橫溝正史（Yokomizo Seishi）
譯者：高詹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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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可夜行」——以一封神祕信件為開端，
掀開了日本推理小說史上前所未見的邪惡殺人事件的序幕。
日本推理文壇泰斗橫溝正史，
以卓越詭計大膽挑戰推理小說的極限！
作者自選生涯代表作「金田一耕助系列」十大佳作之一。
【故事簡介】
層層封鎖在密室中的神祕妖刀，一夜染血，接連被砍下頭顱的被害者，身分難辨，
兇手究竟是犯罪的天才，抑或惡魔的化身？
自稱三流偵探小說家的屋代寅太某天和多年友人仙石直記，討論起知名佝僂畫家蜂屋小市遭到槍擊的事件。
直記告訴寅太，下手開槍的人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豪門千金古神八千代。
起因是八千代收到一封神祕求婚信，信中並附上一張沒有臉孔的佝僂者照片。
對此惴惴不安的八千代知道有蜂屋這麼一號人物後，衝動下了手；
然而個性極端的八千代卻在蜂屋大難不死後，對其產生興趣，並邀請他前往古神家的豪宅小住。
對此事感到不是滋味的直記於是邀請寅太一同前往東京郊區的古神家。
沒想到一到古神家，兩人竟目睹一場荒唐的追殺場面。
透過這場騷動，寅太了解到古神家複雜又混亂的血脈。
但是，這僅僅只是開端而已，隨著翌日令人顫慄的無頭佝僂者屍體的出現，所有人都被拖入名為古神一族的黑暗泥淖之中……
當憎恨、貪欲、嫉妒、不倫，各種黑暗要素緊緊相扣，是否已經無人能夠阻止，
這場倫常敗壞、殘酷無情的悲劇……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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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05, 2020 at 09: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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