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因為改編電視劇上映,我再次拿起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於1985年出版的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這是一次全程冒冷汗的閱讀體驗,不只是因為情節本身對一個正處生育年齡的女性來說有多麼嚇人,更是因為這一個於30年前問世的「虛構」故事——儘管愛特伍在寫作時蒐集了世界各地的資料,並強調筆下呈現的,皆是世界上某處已發生之事——竟和現實如此貼近,以一種令人膽顫而惶恐的方式。
「使女」的故事後續
21世紀以來,隨著全球保守主義復辟,伴隨歷久不衰的男女薪資不平等、玻璃天花板,我們在許多被稱為「後父權」、「女性已經獲得平等」的社會裡看到女性生育權的緊縮,包括美國和台灣社會都出現了各種企圖規範,甚至全面禁止女性墮胎的法案提案。
同時,氣候變遷、能源危機和自然災害,讓愛特伍所描述的基列國處境不再看似遙不可及。而MeToo運動則揭露了女性仍舊遭受到密集的性暴力與性騷擾威脅,運動中許多反駁言論更讓人不得不相信,基列國所崇尚的性別觀,在今日所謂的「文明」與「平等」社會裡,可能比我們想像中更為普及。
閱讀《使女的故事》使人震撼而恐懼。作為女性,最讓人不解與悲傷之處,反倒不是在父權社會裡,作為既得利益者的男性如何嚴格地執行父權規則,並透過各種獎懲機制約束、規範、分類女性,以維持自己的支配地位和控制力量;而是所謂的sisterhood——女性的團結情誼——是否真的不可能?
我們是否真的就會被父權力量分化,彼此排擠、監管,甚至傷害與懲罰?若我們之中有人必須扮演使女,那麼是否就會有人自願成為麗迪亞嬤嬤?若是如此,基列國是否會屹立不倒?我們有可能推翻這樣一個政權、獲得自由嗎?
面對讀者這般膽顫又激烈的疑問,愛特伍於《使女的故事》出版34年後,在這樣一個當我們重讀該書時會滿身冷汗的時代,帶來了它的續集《證詞》(The Testaments)。這一次,愛特伍會賜給我們什麼樣的「預言」?迎接我們的,是晦澀還是略帶光明的未來?
微弱的希望之光
《證詞》一書設定在《使女的故事》中最後一個場景——也就是主角奧芙弗雷德(Offred)被帶走、不知道是步上死亡還是自由的旅程之時——的15年後。全書由三位女性的「證詞」自白交叉組成。讀者會逐漸發掘三人的身分,她們分別是生長於加拿大的少女黛西、基列大主教的女兒艾格尼絲,還有讀者已經很熟悉的麗迪亞嬤嬤。
由「證詞」的形式讀者可以得知,這三個人勢必共同經歷了某件事,並自其中存活下來,得以為這個事件提供見證。隨著故事進展,我們會逐漸被一種微弱的驚喜壟罩,意外地發現,《證詞》也許、竟是,一本希望之書。如果說愛特伍在《使女的故事》一書中帶我們體驗人性與歷史的灰暗,那麼在34年後的今天,儘管《證詞》描述的依舊不是一個歡快的故事,愛特伍終究是透過她的文字,為我們稍稍撕開了一道裂縫,讓微弱陽光得以透進來。
基列國並沒有屹立不倒,儘管它曾經一度看來如此強大,利用精巧緊密的規則與制度,嚴格地依照性別和生殖能力分類及管理人類。但它是怎麽滅亡的?儘管如同麗迪亞嬤嬤所說,「在美德和純潔的外表之下,基列其實腐爛敗壞」,而掌權者的私慾、內部的權力鬥爭,確實是造成腐爛的原因;但《證詞》也告訴我們,「反抗」——不論是以巨大還是微小的形式——有其意義,縱然這可能是一條漫長的旅程,成果也並非總是以線性成長。
但從《使女的故事》到《證詞》,基列國的反抗者從未放棄透過隱密的動員、資訊的傳遞,建立網絡、彼此支持救援。每一個出逃的使女,每一個被說出來的故事,包括本書三位主角的自白,都可能成為堆積的力量,在某些時刻激勵、提醒或拯救下一個人。
擁抱敘事的力量
這也可以說是MeToo時代的真諦。儘管人們對於運動策略持有不同意見,但不可否認,這場運動使人們看到,儘管女性在政治、經濟和社會參與增加,女性的聲音和故事仍舊難逃被壓制的命運,尤其當這些故事危害到男性既得利益和權力位階時。
然而,唯有賦予女性話語權,也許是遞上一支書寫的筆,也許是讓她們站在鎂光燈下拿起的麥克風,讓她們得以忠實地呈現自己的聲音、故事和感受,我們才有機會真實地理解女性的生命經驗,女性的自由和平等也才有可能。
故而,對於父權社會來說,壓制女性的手段之一就是奪走女性的聲音與故事。《使女的故事》和《證詞》也提供了最明顯的例子:除了嬤嬤和預定成為嬤嬤的女孩,基列國的其他女性都不能學習閱讀和書寫。這不只是因為,在基列國所信奉的父權規範中,「理想女性」必須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並學習相應之特定技能,如刺繡和園藝。
更重要的是,知識、資訊就是力量來源;知識讓女性武裝自己,語言讓女性彼此串連。當女性有了閱讀和訴說的機會,當我們了解歷史、聆聽彼此,就能夠獲得與利用這個力量,透過敘事,理解壓迫的共同之處,進而尋求反抗之機會與方法。
在《證詞》裡,我們得以目睹這樣一個覺醒的過程。主角艾格尼絲和好友貝卡之間最深刻的連結便來自於故事。當貝卡說出自己所受到的暴力時,她和艾格尼絲透過共同的經驗而相互支持,更藉此找到叛逃的力量。隨著兩個人逐漸學習閱讀,她們在嶄新的知識裡挑戰過去的認知、看見更廣大的天地,終讓反抗得以可能。
麗迪亞嬤嬤則是另一個深刻的案例,雖然她使用訊息和故事的方式可能引人微詞,但我們未嘗不能從她身上學習到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永遠不要放棄傾聽與觀察。睜開自己的雙眼、提起耳朵,用力地感知、蒐集、記憶周遭的資訊,記載(或許用筆或許用心)故事,累積知識,更不要放棄繼續訴說、流傳。因為有歷史的人,才有力量。
不再單一而聖潔的女性反抗者
如同其他評論曾經提到的,不論是《使女的故事》或《證詞》,愛特伍都不曾執著於細細著墨基列國的惡,而是以較抽象、遙遠、旁觀地角度讓讀者感知這個政權的壓迫。相反的,她更致力於描述在這樣的情況下,個人的經驗與性格如何影響自身選擇。更重要的是,愛特伍並不給予道德評價,反而讓角色自由地說話,用她們的故事和讀者溝通。
於是,我們得以在愛特伍的筆下看到多元且生猛有力的女性,她們無須扮演特定的形象,也無須乞求讀者的同情。太多時候,在女性的反叛故事裡,我們發現女性被賦予一種神聖而貞潔的形象,必須要符合特別高尚的道德標準,才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主角,才能夠為自己的奮鬥和反叛取得合理性。於是,明明應該是解放的故事,女性卻仍舊只能有一種面孔。
但不論是奧芙弗雷德、黛西,還是艾格尼絲,她們都不完美。她們都有自己的恐懼、遲疑和私慾,但正因如此,她們鮮活地活著。她們的反抗如此迷人,正是因為她們有血有肉更有缺點;她們的力量正好來自於,她們作為獨一無二的個人,在自身處境之中,如何回應周遭的善與惡、喜悅與挑戰。而正因如此,在《證詞》中,最教人著迷的角色莫過於麗迪亞嬤嬤。
即使她顯然對基列國的滅亡有著極大貢獻,麗迪亞嬤嬤直到最後也遠遠並非一個神聖的偉人,甚至稱不上一個討喜的角色。她有私心、精於算計、狠辣,很多時候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也不在乎他人。然而,所有曾狠狠咒罵麗迪亞嬤嬤的讀者,在閱讀《證詞》時恐怕都會面臨一種糾葛又撕裂的情感。在《證詞》中,我們窺見了她在成為麗迪亞之前的人生,於是憤恨又同情,遺憾又理解,我們感激她,卻永遠不願自己必須成為她。
小結
麗迪亞嬤嬤的自白並不是一個「洗白」的故事,但卻反而珍貴。因為在此,我們得以見證女性生命經驗之複雜,以及在這之中,生長出來的兇猛力量。不溫和、高尚,亦不整潔、神聖,但卻刻畫出女性的韌性與多元。麗迪亞嬤嬤自陳「我的好,實際為我之惡」,或許她——以及其他女性——的惡,亦是我們之好。
《證詞》是一本希望之書,並不是因為它描繪了一個多麼順遂的革命或光明的未來,而是它帶我們看見,生命的裂縫裡,只要我們仍有語言、仍願訴說,我們就可以開出花朵。
(原文授權轉載自「九歌出版文學誌」,原標題為「在生命之裂縫處,開出一朵花——V太太讀《證詞》」。)
|延伸閱讀|
"更是如此" - Google 新聞
September 11, 2020 at 04:07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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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太太/在生命之裂縫處,開出一朵花:讀瑪格麗特愛特伍《證詞》 - UDN 聯合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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