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奕賢（國立台北大學法律系學生）
香港警方在8月10禮拜一的早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帶隊搜索《蘋果日報》的報社，並逮捕壹傳媒的創辦人黎智英、其子黎耀恩，及《蘋果日報》的多名高層人員，理由是其違反了「港區國安法」，涉嫌勾結外國勢力。
這樣的突發事件實在讓人沮喪，繼港版國安惡法啟動追殺海內外民運人士之後，中國政府直接把手伸進了新聞報社，企圖捏碎的不只是香港人的新聞自由，更是香港人作為人民，對於政府所應該要有的「知的權利」。
香港的民主自由正在加速沈淪，人民卻無法有效地反抗。除了中國政府坐擁滿城兵力之外，其一原因即是香港人民並沒有一個實在的、且能拘束政治權力的憲法能夠依賴。現存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或香港基本法，不過是統治者用來鞏固權力的工具而已。憲法上對人民權利保障的白紙黑字，說是巧立名目的存在，亦不為過。
如今，搜索《蘋果日報》的事件，在在彰顯了人民能夠有效地防禦政府侵害、落實對於基本權利的保障，是再重要也不過的事。其實，在香港人以「香港人」身分認同創新高的今天註一，我們不妨從主權在民的角度，結合本案新聞自由的保障，來觀察「有自己的憲法為何重要」？
首先要說明的是，有自己的一部憲法，必然要是一部「規範性憲法」，也就是政治權力的作用遵循著現實有效的憲法規範而行，否則列舉再多的權利保障及分權制衡，都是空談。而一部憲法的制訂，從主權在民的角度來看，其實就是透過人民意志的總和，賦予國家統治權力的正當性，而築構一個政治實體的過程。也是因為如此，憲法是所有權利與權力的依歸，是約束舉國上下所有政府機關及人民的規範。人民受到憲法的保障，可以對國家的干預行使防禦權；而國家權力的運行，則需要依照憲法的誡命行之。
而在政府與人民之間的一來一往中，言論自由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就我國而言，如同司法院釋字第509號所示，言論自由的功能之一，就是監督各種社會及活動，其中的對象當然就包括了政府。新聞自由在同一個脈絡底下也擔負著相同的重任，法官林孟皇曾經撰文指出註二， 新聞自由在憲法上的意義，即是確保政府能夠尊重民意，並藉此提供大眾足夠資訊，以瞭解政府作為、促進公共議題討論，並形成公意，而監督政府依照民意的依歸執行公共任務。
從比較法的觀點來看，新聞自由的意義，對於美國這樣的憲法發展蓬勃的國家而言，在理論上也享有特別的地位。最著名而廣為人知的，即是曾任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所提出的「第四權理論（Forth Estate Theory）」。其認為新聞自由是獨立於行政、立法、司法等三權之外，用以監督之的第四權。在功能上，承載了比言論自由更重要的機能，可以說是築構自由民主社會的基石之一。
在這樣的理論前提下，政府對於新聞自由的干預必須要受到更嚴格的檢視。就本案來說，從搜索令狀的取得、搜索範圍以及其發動前提所應存有的相當理由，都需要嚴格把關之外，因而扣押的證據也必須仔細審視是否違法而具備證據能力與否。因為作為政府，其就新聞自由的干預若稍有不節制，即有可能釀成大禍，不但使資訊堵塞，民眾更可能從此失去監督政府運作的機會，從此不敢多言也不知如何以言，而陋習失去改正的機會，國家積非成是，終將一潰。不過從去年反送中惡法的運動以來，中國政府草菅人命的處理態度來看，這些要求似乎都是奢求，而對缺少憲法保護的香港人而言，這一切是如此無助。
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在憲法上的重要性一直以來都不曾動搖過，直至最近的「假新聞」議題，足可觀之。但就在全世界逐步發展、充實言論自由與民主社會內涵的同時，中國政府卻大逆其道而行，在光天化日之下，仗著破綻百出的國安惡法闖入應受新聞自由保障的報社裡大肆搜索，甚而拘捕報社負責人及高層人員，其所意圖的，與其是國安惡法的落實，不如說是以法為軀殼，企圖將香港人的新聞自由連根拔起，使民眾之間不敢多言、噤若寒蟬；使政治清洗後的香港新聞界，衹留下不具媒體獨立性的政府爪牙，成為中國政府的宣傳機器。
行筆至此，可以發現為什麼有一部自己的、有效的憲法是重要的。有自己的憲法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憲法的基礎理應是透過人民授權而訂立，如果頭上頂的是異邦的憲法，除了民主正當性所在難尋之外，我們如何期待環繞你我身邊的政治現實能契合之？而有一部有效的憲法之所以重要，就是為了確保在制度之下，國家權力依法而治，使獨裁者的春秋大夢不得其門而入，使人民權利的保障能夠世世代代永續發展，使自由民主的價值可以薪火相傳，讓屬於國民的彼此可以免於活在恐懼之中，讓每個人可以勇敢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香港人過去所建構的法治秩序正在被快速地侵蝕，我們除了盡力支援，並警戒於心、不要走戒嚴的回頭路之外，其實也要回過頭反省自己：我們的政治現實有貼合於憲法嗎？從新聞自由的發展來看，台灣其實在20年前就有過報社被搜索過的經驗，也就是轟動一時的「中時晚報案」；此外，金融大案「股市禿鷹案」中，也曾有過傳喚新聞記者出庭，該記者主張記者有拒絕證言權，三緘其口堅不為證，而遭到法院裁罰的案例。就這兩個案例以觀，我們的政府對於新聞自由的干預，其實不亞於如今的中國政府。
可是就在司法院釋字第689號已經明文承認「新聞自由」作為人民憲法上的權利的今天，我們仍未完善立法以保證上面的情況不再重演。以提倡許久的新聞記者在刑事訴訟上的拒絕證言權為例，至今仍未見明文；扣押的客體限制亦未有更細緻的規定，使得就算法院不對拒證的記者裁罰，一樣能夠以扣押而得的新聞文件作為裁判的基礎，那麼至此就算拒證又有何意義？大法官一錘定音的新聞自由保障，和空中樓閣又有何不同？註三
台灣人曾走過憲政上的黑暗時代，並透過許多前輩們篳路藍縷，才有今天的基本權利可以有效地主張。我們非常幸運，有一部正在縮短規範與政治現實間距離的憲法可以使用，但還是有相當程度的進步空間，不能以此自滿。有自己的一部憲法是如此珍貴，從台港手足面對中國壓迫的困境可以知之。對於我們來說，努力維持它的運作與束縛政治權力的能力，尤為重要，但更至為關鍵的，是我們必須傳承憲政民主的精神，讓它不衹能代代相傳，更能遍地開花，總有一天，每個人在自己的國度裡，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出自己引以為傲的模樣。
註釋
1：香港民意研究所之調查，其中就2019香港人的「香港人認同」出現回歸中國以來的歷史新高（52.9%），其「中國人認同」則跌至歷史新低（10.9%）。
2：林孟皇，新聞自由與媒體特權（上）—以新聞記者的刑事訴訟上特權為中心，台灣本土法學雜誌，95期，2007年6月，頁5。
3：就新聞自由於刑事訴訟上之討論，文獻汗牛充棟，本文僅參考吳巡龍檢察官所撰，論記者拒絕證言權與對新聞媒體搜索扣押，檢察新論，第一期，2007年1月，頁118-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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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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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ust 11, 2020 at 01:17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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